蜘蛛
最近,四川好意思院讲明李一凡拍摄的记录片《杀马特我爱你》上线,一忽儿掀翻一波回忆杀,让杀马特这个消失了很久的文化表象再次回到了寰球视线中。在这部在豆瓣成绩了8.7的高分的记录片中,导演李一凡采访了67位也曾的杀马特,紧密地揭示出这个群体不为东说念主知的一面。
一
杀马特一词源于英文单词smart,不错译为前锋的、聪惠的。杀马特发祥于20世纪70年代的一又克(Punk)文化,它所代表的是一种另类致使是怪诞的后生形象,是一种流行于西方都市年青东说念主中间的一种斯文造反文化。可是,当后工业社会中斯文的西方一又克文化被东方工业社会中的底层后生弃取的期间,它便发生了皆备的变异。
在记录片《杀马特我爱你》中出现的杀马特后生们,基本都有一些共同的本性。正如导演李一凡所说:“玩杀马特的全部都是90后农民工,而且都是农民工二代,都有留守儿童的经历。绝大部分东说念主有中小学辍学的经历,初度进厂打工的平均年龄在14岁傍边,最小的只好12岁。”他们是宇宙历史中规模最大的一场工业化融会的居品。

20世纪90年代以后,伴跟着阛阓经济变革和剧烈的社会变动,中国迎来了制造业的爆发式增长。在珠三角和长三角,一座座工作密集型工场拔地而起。在一条条快速动弹的活水线上,坐满了勤奋麻利的农村中后生。他们一只脚踏入了城市,但另一只脚还在农村。他们在城市打工挣钱,但父母孩子都留在农村,依靠农村的地皮来完成劳能源再分娩的任务。他们被叫作念“农民工”—— 一种从农民到工东说念主的过渡口头,十多年后,在21世纪更快速的工业化波澜中,他们的子弟也卷入了这个历史程度。那些也曾的留守儿童们,在空泛致密的栽培参加的情况下,不得不重迭他们父辈的运说念。他们十二三岁就辍学出来打工。在别的孩子还在念书的年事,他们却为了要挣钱讨生计。
他们被动长大成东说念主,在活水线当一个每天神命十几个小时机器东说念主,日复一日,每时每刻。在活水线上站着睡着,不小心被机器切得手,被拖欠工资……关于年幼的他们来说,这些都是世俗发生的事。

活水线归并了他们汗水、芳华和梦念念,却换不了在城市里最低适度的尊荣和体面的生计。在富士康的工业丛林中完了了我方生命的打工诗东说念主许欣喜也曾这么写说念:
咱们沿着铁轨驰驱
进入一个个名叫城市的场地
出卖芳华,出卖劳能源
卖来卖去,临了发现身上仅剩一声咳嗽
一根没东说念主要的骨头

打工诗东说念主许欣喜
他们是中国第二代农民工,亦然中国第一代真实敬爱上的工东说念主。与半无产阶层化的第一代农民工比较,他们绝对脱离了与农村和地皮的相干,致使连种地的本事都丧失了。农村照旧不再是他们的家园,但城市又不肯意弃取他们。于是,他们堕入了深深的身份迷濛:“我是谁?”“我的翌日在那里?”正如某位社会学学者所说,现代荣达的工东说念主阶层从出身的那一刻起,“便像一个到处飘飖的幽魂,莫得声息、莫得身份、莫得栖身之所。”

二
在法国玄学家朗西埃看来,无产者“是一种‘被遗弃者’(outcast),一种被驱赶者的称呼。”对现代宇宙的固有次第来说,名义上看起来法权上对等的无产者并不属于这个现代性社会的次第结构,他们实质性地无份于这个布尔乔亚王国中的任何权力和金钱。也便是说,他们的肉身可能在场,但却是被遗弃的非主体。就像昔日的随从并不是东说念主,而只是会语言的器具一样,实际中的无产者恰正是资产阶层社会中另一个看不见的理性层面上被遗弃和被赶走的无身份者。
现代中国的新工东说念主便是这么的“无份之东说念主”。在这个“一切坚固的东西都无影无踪”的现代社会中,趋于宗旨的农村共同体照旧无法为新一代工东说念主们提供精神撑执。他们渴慕尊重和认可,需要一个相互相互承认、抱团取暖的共同体;他们向往都市生计,向往城市市民的身份;他们渴慕融入现代都市文化中,领有属于他们的文化和审好意思。可是,现代城市却不肯真实弃取他们——致使不肯意承认他们的实际存在。荣达的工东说念主阶层作为实际的物资金钱的分娩者,撑执着通盘这个词现代社会的运转,可是却处于一个被退藏的位置。
在《杀马特我爱你》这部记录片中,那些年青东说念主广泛抒发了一种热烈的零丁感。这是一种被皆备退藏的零丁感——我就站在你眼前,你却皆备无视我的存在。这种被无视的辛酸,致使杰出被脑怒、被申斥的灾难。
在工场中,他们是活水线上无声的机器零部件。为了消弭潜在的相助和抗争,他们被老本刻意地分割和原子化了。一皆来的老乡和同学,工场会把他们化整为零,安排到不同部门和不同的寝室中。他们生计在一个无声的宇宙,在这个宇宙里,莫得一又友、莫得语言、莫得感情、莫得个性、莫得颜料、莫得历史。他们只需要在工场车间中重迭一个浅易的动作,日复一日。许欣喜在我方的诗歌中这么写说念:“车间,活水线,机台,上岗证,加班,薪水/我被他们治得服帖服帖/我不会呼吁,不会造反/不会控诉,不会埋怨/只肃静地承受着疲劳。”
在这么无望的零丁感中,荟萃是他们独一的精神慰藉。遍布工场门口的黑网吧,是他们放工后去的最多的文娱局面。一个小时3块钱的网费,比较于他们浅薄的收入来说,东南亚大事件群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可是,只好在荟萃和游戏的编造空间中,他们智商解脱实际的异化,享受到真实的精神解脱,这是他们由机器零部件形成“东说念主”的时刻。
杀马特文化就诞生于这么的荟萃空间中。
2008年前后,打工少年罗福兴按照日本视觉系摇滚吉他手石原贵雅的造型,用发胶为我方堆起了一个高高立起的发型。他给这个发型取了个英文名字——“Smart”,况且取了一个更为权威的音译:“杀马特”。罗福兴将这个发型传到了QQ空间后,马上引起了许多东说念主的存眷,“一炮而红“。
罗福兴诞生了几十个QQ群,无数打工的少男仙女们涌入了这些群。为了推行眷属势力,他们的网名前都带上妥洽的杀马特眷属前缀,妥洽的格调装束、QQ空间装束;他们握住到QQ、贴吧、论坛等留住群号和自拍照。在杀马特的郁勃时期,广东、浙江、福建许多工业区内部,满眼皆是杀马特。

杀马有利味着前锋和斯文,代表着不被都市承认的打工后生关于现代都市文化的念念象、向往和师法。五彩斑斓的爆炸头和烟熏妆,是他们非凡的身份标志。他们用这么非凡的身份标签,来寻找同类,抵牾零丁。在这里,他们找到了在制造业车间和都市空间中所无法寻找到的认可和尊重,这是他们在飘摇的都市里共同的精神家园。
这种仿佛能把天外点破的发型,亦然他们防御的盔甲,是他们在这个漠视的都市中共同的保护色。弱小的他们仿佛成了没东说念主敢欺凌的“坏小子”,使他们有了更多在城市里飘摇的勇气。

弃取了杀马特之后,他们的生计从此有了颜料。他们不再是活水线上高度同质化的“莫得本性的他者”,而有了我方的语言、文化和历史。他们尽头预防我方的发型,因为这是我方独一的精神领地,是他们的解脱和个性,是他们的生计信仰。
在因为发型而被工场遗弃、找不到使命的期间,杀马特密斯们致使不错捡地上别东说念主啃过的甘蔗、不错骗网恋男生请吃饭、不错博得目生的小男孩恻然让他请姐妹们吃几个馒头,但便是不肯意剪掉我方的头发进工场。别称杀马特后生说,要是剪掉了长发,我方“就莫得历史了”。

三
连合起来的杀马特后生们,向退藏他们的都市发起了关键和冲锋。他们辍毫栖牍、抬头阔时势行走在大街上,踱步在公园里、广场上。这是他们非凡特色的“炸街”步履,是打工少年们的盛怒和造反。他们堂堂皇皇地享受着路东说念主的刺眼和“回头”——哪怕是这种刺眼中带有鄙夷和规避,也强过对他们的绝对无视和退藏。那一根根爆炸的头发,不单是刺向了天外,也刺向了刻意退藏他们的都市中产空间。他们以一种极为反水的体式,向都市宣誓他们的存在。

可是,被冒犯的都市小布尔乔亚们不继承这么的反水。
都市小布尔乔亚们需要享受现代工业所分娩出的琳琅满宗旨破钞品,但不肯意让被退藏的工业分娩者强行闯入他们的都市文化和生计空间。当渴慕融入现代化潮水的都市异乡东说念主用“杀马特”来念念象和师法现代都市文化的期间,都市小布尔乔亚们却在创造着一种充满着前现代念念象的“小簇新”文化。他们通过念念象一种未受现代工业侵染的外乡空间(比如在雪域高原中磕长头的虔敬信徒,以及莫得受九年义务栽培“轻侮”的丁简直走漏眼睛),来劝慰我方在现代性窘境中火暴不安的心灵。这是一种刻意制造出来的文化“区隔”,是在生计上相通疲劳的都市小布尔乔亚的临了坚韧和独一伪装。
于是,一场文化上的“反杀”步履运行了。
2012年,杀马特吧与李毅吧、魔兽宇宙吧生龙套,这场互联网大战的遵守是杀马特吧主被黑粉取得,真实的杀马特成员被禁言。广泛黑粉通过贴吧分娩出恶名化杀马特的故事,并广泛传播。2013年,杀马特各眷属QQ大群被黑粉深远并谋略封闭。荟萃上也掀翻了各式“反杀大战”(专门寻衅“杀马特”的荟萃骂战),致使实际中也会发生专门针对“杀马特”的褫夺行恶……

杀马特在主流的互联网空间中握住遭到遗弃和恶名化,便是一个朗西埃所说的无产者“被驱赶”的历程。在精神和实际的双重压力下,也曾一度幻念念过被都市空间弃取了打工少年们认清了我方的位置。他们不仅弗成能得到弃取和承认,反而是现代都市需要英勇退藏的工业伤痕。
这些长大的杀马特少年们冉冉弃取了和解。他们减去了五颜六色的长发,洗去了浓浓的妆容,再行成为一个“平时”的后生。就连作为祖师爷的罗福兴在自后被邀请上综艺节目时,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要改过悛改,再行作念东说念主”。
这与其说是“训导”,不如说是“认命”。它代表着磨去了少年锐气和矛头的杀马特后生们,绝对毁掉了盛怒和造反,从也曾的“非主流”再行追溯到了一个被主流设定的退藏弗成见的位置。
在朗西埃看来,自古以来东说念主便是一个能言说的动物,言说是东说念主划分于其他生物的最本体特征之一。可是朗西埃发现,在古代希腊的政事学商议中,言说者是要具有履历的,要是莫得履历的东说念主(弗成见的东说念主民寰球)言说则会引起某种政事次第上的散乱。在孤高的古代贵族眼里,苍生的言说并不是东说念主话,而是某种动物发出的杂音,“一种牛哞声、一种需求的记号,而非知性的抒发”。
这便是现代新工东说念主的运说念。他们莫得自我言说的权力,即使他们语言了蜘蛛,也会被作为念无敬爱的牛哞。撇开那些五颜六色的头发和奇装异服,“杀马特”本体上是荣达的工东说念主阶层在其少小时期的一次不自量力的自我言说,一次对不属于他们的都市空间的强行闯入,一场泰山压卵的文化创新,遵守引来了猖獗的哄笑、戏谑和吊问。于是他们索性弃取千里默,绝对成为了肉身存在但本体不存在的弗成见的他者。